马旭明
小时候,我常跟驴打交道,用它来犁地、拉车、推磨、碾场、靠它驮粮食、驮肥粪。
那会儿,大人们把替换人的驴、牛和骡马统称牲口,骡马因性烈难以驾驭,故而称其为“大牲口”。每到忙月,为了让它们有更多的力气,大人们少不了给它添草、拌料、搭豌豆。吃饱了的驴,有的是力气,可任由主人使唤。
驴的犟是出了名的。
老家人气急了,骂特别倔的人:“犟得跟驴一样。”
可怜人受了欺负:“驴日的,把人当烟叶子挼哩。”
其实,驴挺冤枉,关驴啥事。
每到夏、秋两季的节假日,大人们为了省下草料,让驴也啃得一口青草,尝得一口新鲜,每到下午或者牲口不能进地的早上,就让孩子们将驴赶出圈,吆到山野里放牧。久居驴圈的驴,一旦脱圈,就由性子在撂场地里跳着蹦子,欢欢地放着响屁。或者一头跟一头撕咬在一起,或者一头跟一头在追逐。倘若驴群中有一头在打滚,其余的则也要学着打几个滚。一驴滚,众驴滚,打滚可挠痒,打滚可撒欢,场面甚是壮观。
那会儿,对孩子们而言,相比地里干不完的农活,放驴就是童年最幸福的事儿了。吆驴的路上,不仅可以骂驴,打驴,还可以骑驴。放驴的空档,可供选择的更多,除了大人叮嘱的铲柴、拔草,用自然之物塞满背篼之外,摘豆角、烧麦穗、烤洋芋、灌黄鼠、捉螳螂、掏鸟蛋、听评书、看小说,随便挑一样,都是难得的享受。
我上初一时就学会了犁地。
下地时,有时我扛着犁牵着驴,我在前头,驴在后头;赶路时,有时我握着鞭子吆着驴,驴在前头,我在后头。有时候,也不知道我俩谁牵着谁,谁吆着谁。反正都是相依为命。
老家的地属旱地,满山满屲都有。许多地里产了粮食,全靠驴驮,人背,车拉。暑假里驴驮粮食,那头老骟驴驮,我就背着大人给它加得格外多。原因是我们集体去放驴,我们都试着骑一下驴,当伙伴们都潇洒地骑在自家驴身上又说又唱时,唯独它抿着两只耳朵,三两下就把我从驴背上甩下来,半天才缓过气来。这么说,我是不是记了驴仇?
其实,就我家的黑骟驴而言,有时候,我也挺心疼它。
我家那块地,可以用架子车拉,只不过有半截陡坡,需要套了驴在前面扯。新修的路边本来就松软,加上窄得紧,挨着路边窟圈,又是上坡路。本来就已超载的架子车,一个车轱辘偏偏紧挨窟圈的边边。有一趟,边上的轱辘眼看着要陷下去了,情急之下,我拿鞭子在驴屁股上猛抽了一下,疼疯了的它,死命往前拉,四蹄刨得土路生烟。等到度过危险地,放稳车,掌车檐的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喊着担惊死了。我再看时,黑骟驴垂下脑袋,满鼻子一憋一鼓地喘着粗气。
有一年,老家大旱。我一个人吆着黑骟驴,去河对岸的二姑家驮水,返回途中,遇上河底湿滑,重负荷的黑骟驴一个不慎,就被滑倒在地。黑骟驴四腿跪地,极想翻将起来,无奈脚步踉跄,起了好几次身,都未成功。无处使力啊!情急之下,我只好拿鞭子狠命地抽打它,钻心的疼痛让它抿起耳朵,使足了吃奶的劲,一下子翻了起来。我看见,起身的一刹那,它将尾巴夹得极紧,身子站直了的时候,抿下去的耳朵旋又竖了起来。一人,一驴,站直许久了,腿还不停地打着哆嗦。我俩各自怀着胆怯、庆幸、心有余悸的心情,相互望了一眼后,它散开了四蹄,我迈开了双腿。
后来上高中了,班里组织庆元旦迎新春晚会,要求每人至少表演一个节目。怎奈我肚中羞涩,遂学着表演了口技,这其中就有驴叫。因太形象,从此后,我留下了“马户”的绰号。后来,为此,老赵还给本来姓马的我一个诠释:“给马上了个户口。”
在我的印象中,驴跟人一样,一辈子也不曾闲过,尤其是身强力壮的那几年。它的辛苦,只有使唤它的人懂得。每年,它都要拉着犁翻阅一遍土地,有时候犁得深一些,有时候耕得浅一些。像极了读书的少年。
为了更好地使唤驴,大人给它套齐了枷锁,犁地时,套上软套,系上雍脖,戴上笼嘴,牵着引绳,赶驮时,披好汗砌,配好鞍子,上好肚带,挽好纣弓。推磨时套着笼套,戴着按眼,绑着顶棍。以前驴看我,时常将长长的脖子搭在圈墙上瞅,瞅得我心里发虚,因为我曾挥鞭使唤它,还骂它驴日的,不通一点驴性。瞅久了,那目光里似乎不仅仅是仇恨,还有它想吃,想喝,想出去走走的祈求。
因为刁着吃草,偷着吃面,斜着犁地,不听话,驴其实挨过很多打,但就是“驴”性不改。从最初未受调教的驴娃子,到老了犁不动地了,老掉牙了,吆驴市上通过牙行卖了,驴的一生几乎离不开土地。因而土地最了解它的脾性。
驴年马月。驴唇不对马嘴。黔驴技穷。卸磨杀驴。人们赋予它的更多的是灰暗,而不是光鲜。
如今,当农业机械化操作代替传统农耕作业,我知道,驴的心情是复杂的,甚或是伤感的。它离开了自己侍弄一生的土地,被长久地圈进圈里。驴的目光里蓄满了复杂的情绪,这情绪里有不舍、有怀念、有迷茫、更有向往。
向往酣畅淋漓地翻阅土地,向往活一世就做一回自己。在驴那里,驴挠痒痒,工换工。在人这里,好跟好是换来的。因此,又多了一份人生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