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蓝
十岁前,我像一件随手捡到家里,又发现派不上多大用场的物件,胡乱扔在老家的旮旯里。
老家在永靖县新寺乡魁家沟。但我们生活的哪里是沟,明明是一座山嘛。所以我叫它魁山。很多年后,当别人问我姓什么,我回答姓魁的时候,总会招来一些奇怪的眼神,一句奇怪的话:这姓很少见。
的确,这姓很少见,百家姓上都没有,但我就是姓魁。魁梧的魁,魁星高照的魁。我就是住在魁山,魁伟的魁,罪魁祸首的魁。
在我记忆中,整个莽莽魁山只有两户人家。千米之外的西边,住着我们唯一的邻居,白家。白家有一对年龄跟我相仿的姐弟,是我除了一群羊之外的,唯一伙伴。姐姐叫梅香,大我一岁,长得圆墩墩、水灵灵,像夏天的第一颗苹果。弟弟叫国红,小我一岁,黑红的脸蛋上,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我们家的水窖。
我们仨经常一起荡羊。荡羊也就是放羊。我觉得普通话里的放羊,远没有我们老家的荡羊生动和浪漫。当然,小时候我只知道荡羊,不知道世上还有放羊这一说。
每天早晨,当我家的花公鸡伸长脖子,把太阳从东边的山梁上叫出花花时,阿奶便扔下手里的扫帚,一边架炉子烧水搭茶,一边叫魂一样扯着嗓子喊:梅梅——起来荡羊去——不论我在多深的梦里,做着多美的事儿,一听到阿奶的呼喊,便像通了电的玩具娃娃,一骨碌翻起来,爬出阿爷的被窝,散乱着一头卷毛,哈欠连天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农村娃哪有什么早饭吃,胡乱用脏乎乎的黑毛巾抹一把脸,就背着奶奶给我准备好的尕背篼,赶着羊出发了。背篼里装着两个冰洋芋还是一块黑馍馍,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有一把小铲子是铁定的。这是放养必备工具,一来铲柴草,二来嘛,挖吃的,挖玩的,挖用的,挖各种能挖的玩意儿。
一把小铲子,是农村小孩最重要、最趁手的玩具。相当于现在孩子们的变形金刚或者魔方也不为过。
其时,白家姐弟俩也刚把羊赶到我家门口。两群羊很亲密地汇合到一处,头碰着头,屁股挨着屁股,一起甩着尾巴,撒着羊粪蛋,“咩咩”叫着经过我家麦场边的小巷子,涌向东面的山沟。
十岁前,我都觉得,世界是平面的,我们就活在一面山坡上。一院高墙围成的庄窠,被前后左右的耕地包围着。庄窠西面三百米以外是邻居白家的地。而整个东面,以及与庄窠平行的山塬全是我家田,再往东,爬过一道沟,整座山塬都荒着,仅有的一座庄窠不知谁家的,也废了,成了我们玩耍的乐园。
我们曾在那座废弃的庄窠里,玩过无数次“阿大阿妈和娃娃”的游戏,也撑死过一只肥大的田鼠,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夏秋时节,这山塬是一片肥美的草原。草原上,青草荡漾,野花鲜艳,金色的蚂蚱,仿佛浪花乱蹦。我们常常将羊赶进山沟,就开启了昏天黑地的玩耍模式。常常玩得忘了时间,忘了空间,忘了任务,忘了馍馍,甚至忘了回家。
直到太阳拖着金色长袍,款款落进白家的院子,直到阿奶叫魂一样的喊声穿过麦田,穿过荒草,钻进我的耳朵,我们才发现,天就要黑了。于是,着急忙慌地赶上羊群往家跑。
冬春季节,这荒原也是一座宝库,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贝。比如,做饭用的烧柴,填炕用的草艾子,架炉子用的驴粪羊粪。当然,更有我们小娃娃家喜欢玩的溜坡坡,喜欢吃的零嘴儿,喜欢抓的蚂蚱。
长大后,回想童年的美好,竟然大多都发生在这座看似空无一物的荒原蛮山上。
小时候总觉得我们居住的地方极不合理,为啥不住在平展展的阳山,既靠近河,也靠近大路,赶集、饮牲口、驮水都方便。而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山坡上,窖里没水的时候,还得赶着驴,到山下的河里去驮水。赶集也得爬山下沟走好几里路。就算串个门,也得背上干粮,走十来里地。
成年很久后,回过头一细想,我们的祖先,真是既狡猾又精明。
魁山那么大一座山,他们既没有选择山下地理交通方便的阳山,也没有选择头顶三里地外极为隐蔽的山坳,而是选择了视野极为开阔,土地极为丰富,人口极为稀少的半山坡,八成是因为当初从皇宫逃出来时,私藏的金银财宝太多。需要一处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位置,坐落庄窠,好及时判断山下来人,是敌是友。
这庄窠,其实相当于一座烽燧,一座碉堡,一座易守难攻的土城。
据靠一张嘴走天下,见多识广的大大说,魁山上的魁家原本是满清皇室后裔,因为不愿卷进宫斗和内讧,携家眷和财物,连夜出城迁移,一路北上西行,最终来到了这片山大沟深的隐蔽之地,隐姓埋名,落户定居。
因为地广人稀,加上地处背阴,时常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先祖们为了镇宅安居,利于生活,便将原先的姓改成了魁姓。后来,果真日渐太平,风雨雷电都归于和顺,家畜人丁皆兴旺有序。于是,这座荒山莽原,也便渐渐地形成了魁家独有的气候。
还听一些爷爷辈的老乡们说过,以前的魁山人,那是相当勇猛彪悍,各个胆大非凡,既敢上天找玉皇大帝的麻烦,也敢下地算阎王老子的账,至于捉个鬼,驱个邪,那都是小菜一碟。
先人们的事儿,我不知道,不敢乱说,但我爷爷捉鬼驱邪的经过,我小时候可没少看,以至于我的胆子也常常大得连我自己都害怕。事实证明,魁姓人的胆子,那是真大。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被人问过无数遍后,我突然对自己的姓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在网海中认真搜索查证了一番。
原来,魁姓先祖原本属于古女真族完颜部撒铲氏族,据史籍《清朝通志·氏族略·满洲八旗姓》记载:满族完颜氏,以部为氏,源于唐朝末期女真“通用三十姓”之一,金太祖建国,为金朝国姓,分宗室和非宗室两支。
公元1234年,蒙古军队与南宋联合灭了金国。幸存的族人,在蒙古东北草原,游牧为生。一部分逐渐汇入当地的满洲族。公元1644年,这支满洲族部落的领袖努尔哈赤建立了后金政权,并自称为皇帝。而我们的祖先,就来自这后金政权中的一员。
当然,这样一番查证,好像厚着脸皮往人家满清皇室身上靠似的,好像后来的我们跟几百年前的皇亲国戚们搭上关系,就能过得好一些似的,其实,那跟我们的生活没半毛钱的关系。
但是,当我成年后再次返回故乡,站在老家的麦场边,看着大雾莽莽苍苍从山谷漫上来,耳边突然回响起一种亦真亦幻的驴嘶马鸣,花儿缥缈,驼铃声声。仿佛前世的先祖们,成群结队,携手并肩,穿过浩浩荡荡的历史河流,向我走来。
那声音,雄浑而悠长,仿佛来自蒙古大草原的呼麦,又像是藏区婉转凄凉的花儿,我想那可能是刻在骨子里的草原基因在返乡,在召唤。
是的,一定是这样,不然,我何以如此深爱那天宽地阔的草原,如此想念那跟在羊群后面,放牧童年的魁山呢?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人并不仅仅是一个人,也是一条接古通今的蜿蜒长河,是浩荡历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