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飞
土门岘河是六盘山北麓余脉发祥的一条自东向西的倒淌河,源头在宁夏的西吉和海原境内的月亮山,是祖厉河中途纳入的一条较大支流,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当地人又称苦水河,也许是在土门岘境内流经最长而得名。土门岘河谷是河水在苍茫大地上蹚出来的一条人间正道,是连通清水河谷与祖厉河谷的天然孔道,也是丝绸之路衍生出来的一条重要通道,更是连接甘宁两省区的一条纽带,当然也是连通古今的一条时光大道。
土门岘的那个门没了,那道岘却还在。逆流而上,绕过张贺岔坝旁边的那一道豁岘,就扑入了镇政府所在地,穿镇而过,再向东行五六里路,武举城遗址就在眼前的一块高地上。
登上残存的城墙,已经如履平地一样轻而易举,我们徘徊在低矮的城墙上,不知是不是像千年前守城的几个兵卒。满城池的玉米,一个个长得很像一杆杆刀剑枪戟,沙场点兵一样,一行行排列整齐,正在接受阳光的检阅。
清风吹过,宽大的叶片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仿佛那些充满搏杀欲望的兵器渴饮热血时发出的一种铮鸣。
脚下是遍地的砂砾与瓷片,行走时磕磕绊绊,就像踩在了一片片散落的铠甲残片上,发出呛呛啷啷的响声,就像被骨头碰卷刃了刀剑,砍在了滚烫的血肉上。
土门岘的武举城,是一座黄土筑起的堡砦。位于土门岘镇土门岘村,界于老庄河与小堡河夹角的三岔口地带。筑城人不光遵循了软处取土、硬处打墙的现实经验,也许还深刻汲取了马谡失街亭的历史教训,没有把城址选在两面的高山顶上,而是扎在当河道,在这一城控两路、两河护一城的险要之地,取一城当关万夫莫开的扼守之势,筑起了一道飞鸟也难以逾越的雄关,大有人在城在,城在山河在的英雄气概。
城墙全部用黄土夯筑,东西长一百丈,南北宽八十二丈,占地约一百零八亩;东西两边各开一门,城南有瓮城。现在只留东面的一道豁豁牙牙的城墙突兀在地表之上,其余的几面城墙不是塌落河谷中,被流水冲走,就是被雨水浸蚀,一点一点剥落,被时间的利刃夷为平地,早已隐入黄土不见踪迹了。在东城墙中间曾经的门道里,市政府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武举城遗址”几个方正刚劲的标准宋体字,但就在这几个字的上方,不知谁人何时写下了“通安砦”三个字,好像是随手拣起一块石头,用力刻划出来的。
官方正儿八经的碑刻与民间随心所欲的书写,一下子给这座古老的城池蒙上了一层迷雾,不禁使人怀疑,这座城池一开始真的就叫“武举城”吗?或者叫谁写在石碑的那个“通安砦”吗?如果确实叫通安砦,那么此地以南不足百里远的大沟镇通安村,有一座通安城遗址,几乎是与这座城池同一时期修筑成的堡砦,那它又该叫什么呢?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微妙的关系?史志上查不到,民间又说不清楚。尽管当时战事吃紧,朝廷也不该慌乱到给两座相距并不遥远的城堡颁赐同一个名字吧。有持“通安砦”一说的人认为,宋史里记载,在一个叫乌鸡三岔的地方新修了一座城堡,朝廷还为其赐了名。因这里到周围其他一些城堡的距离,似乎最符合史书上记载的条件,因此判定这就是朝廷赐名的通安砦。
至于为何现在叫“武举城”,有人认为那是民间演化来的。也许这里在宋金夏时期就叫乌鸡三岔,老百姓把修建在乌鸡三岔的城就叫乌鸡城。千百年来,官方失去了文字凭据,民间却口口相传,当地方言土语中,“乌鸡”的谐音几乎就和“武举”的发音一样,因此民间口头上的“乌鸡城”,就渐渐演化成了文人笔下的“武举城”。如果这种说法成立,这里好像就是通安砦了。
不论如何,绝不是像有些人望文生义说的那样,这是北宋朝廷举行武举考试选拔武将人才的地方,因而就叫它为武举城了。当时尽管军事人才匮乏,武将奇缺,可再怎么样,一个煌煌赫赫的中原王朝,轻易不会把这么隆重的仪式搬到这烽火连天的边关地带来举行,何况这还是一个狭小局促的护耕堡砦,客观环境不容许,主流观念更不容许。
土门岘背靠西海固,曾经面对宋金夏。这座土城堡不管叫什么,土门岘河谷当时出现这样一座颇具规模的城池,是北宋时期西北地区少有的一座标志性建筑,就连如今的任何一座豪宅,也没有它巍峨的气派。站在这座堡砦的残墙上,向西凝望,只见苍山茫茫,空谷幽幽,山川纠绕,天地悠远,一派烟波浩渺,万里云雾横陈,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种与山河同在的苍茫恢宏雄伟辽阔的英勇悲壮之气。
这座堡砦,从外面看过去,高墙深壕,极具防护守卫的威严功能;向城内看去,檐高门阔,房舍俨然,极具烟火人间的浓郁温情。可以说这是土门岘当时级别最高的豪华别墅,也是这条河谷档次最高的阔绰客厅。现在住在离此地不远的土门岘城隍,当时也许是奔着这座城池而来的。果真如此的话,这城隍也就不应该有什么后悔的心情了,反而要为此感到骄傲自豪,现在应该睁开眼睛,重新打量人间这个五彩斑斓五味俱全的美好世界。
土门岘是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就像生活在当地的一个农民,祖先在这里,后代还在这里,祖祖辈辈出不离乡,入不离土,来往一道门,远近一条岘,吃五谷杂粮,说方言俚语;而武举城就像一个洋气十足的达官贵人突然闯入这荒山野岭中,带着庙堂的气质,透着高贵的气息,身穿宽袖袍,脚蹬厚底靴,说话咬文嚼字,走路昂首挺胸,举手投足与周围山水似乎格格不入,但两者却无可选择地站在了一起,而且是土托起了洋,洋依赖着土,就这样土洋结下了不解之缘,渐渐相亲相爱起来,时间一长,彼此难解难分,不离不弃,长相厮守在这地老天荒的大山深处。
日月经天,空星浩瀚,江河行地,山岳巍峨。在千年沧海桑田的巨变中,这座从荒野上拔地而起、现在又变为耕地的土城堡,除风雨剥蚀得面目全非的一道城墙的废墟和遍地的破瓷碎陶而外,似乎只有“武举城”这个光鲜亮丽的名字还被人们津津乐道,被刻在石碑上,被风尘一遍遍覆盖住,又被风雨一次次冲洗出来,在天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