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静
真好!正月。我自然想起年少时走亲戚的日子。
正月初三晚上送纸,从初四一直到十六,是走亲戚的时间。先是姥姥家,再是爸爸的舅舅家,我的姑姑姨姨家等,都是要走的。我家有例外,村里贫苦的病人家、给我们帮过忙的人,也要当亲戚走一走,看一看。
妈妈从初三一大早就开始准备走亲戚的礼品了,厨房里烟熏火燎,锅碗瓢盆叮当响,香味飘散在喜庆的空气里,喜鹊在大树上“喳喳喳”地欢唱,庄前的大狗馋得“汪汪”直叫。
礼品全是纯手工的。用菠菜、玫瑰花、姜黄水分别和面粉,再加上猪油、鸡蛋、白砂糖,面醒发好,擀薄切片,再切成寸长的丝,放在胡麻油中炸熟,便是一种。还有将各色面捏成蝴蝶、小鸟、猫耳朵之类的小动物,炸熟。动物们活灵活现,看着就像艺术品。妈妈一般把品相不好的挑出来,供我们解馋,我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又酥又脆,带着甜味,总能品味半天。把最好的各色煎丝和动物们搭配,用干净的白纸包好,砖块样的包正中间交叉粘好红纸条,用线绑牢实。一看那大红的颜色,一种亲切而喜庆的气息扑面而来。妈妈将礼品码放整齐,绝不允许我们偷吃。
妈妈最先领我和弟弟走姥姥家,我们都穿上新衣新鞋,背着礼品,妈妈还背着她鼓鼓囊囊的针线活。麻雀吵,喜鹊笑,冰雪消,村里的鞭炮“啪啪啪”地响,我们心花怒放、健步如飞,用不了多久便到了河沟斜对面约三里远的舅舅家。
姥姥、舅妈自然会用最好的饭菜招待我们,饺子、暖锅子、手擀长面、血面摊馍等,这些美味佳肴,姥姥总给我们留着,而且一定要让我们放开肚皮吃,恨不得把她的好东西全吃完。
妈妈总会给姥姥自己做的布鞋、衣服等,两个舅妈的父母都去世早,她们走亲戚都不是那么急,妈妈总给舅妈也送些针头线脑之类,谈天地说农事,家长里短,一年来生活的艰辛与疲惫在这时完全忘记了。
我总会瞅姥姥炕边那个上锁的老木箱,木箱上压着衣服枕头等,姥姥最懂我的心思,她小心翼翼地开锁,半揭开箱盖,伸进胳膊,摸索半会,摸出几颗水果糖、几疙瘩冰糖,或者核桃枣儿给我和弟弟,那一刻,眼睁睁地等待的幸福,就这样触手可及,胜过吃糖本身的甜蜜。一颗糖,我们小心翼翼地剥开,咬半个,包紧,装好。慢慢含,慢慢品,甜甜的时间,像蜗牛一样慢慢爬行,留一丝淡淡的酸。姥姥还少不了给我们一些点心啦、油煎果果等,那是她精心准备的好东西,现在为人母的我,才进一步品味出姥姥的良苦用心。
姥姥在旧社会讨过饭、跑过土匪,饥寒交迫,颠沛流离。到了新社会,姥爷却早逝,姥姥一人拉扯六个儿女长大成人,含辛茹苦,勤劳坚韧。新时代,她才渐渐过上了好日子,可不幸溘然长逝,连村里人都很痛惜。
在姥姥家最开心的是,我可以和表哥表姐玩耍,上墙爬树、玩弹弓捕鸟、跳绳丢沙包等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像在家里被爸爸管得大气不敢出。好时光箭一样快,在姥姥家最多留两个晚上,便要早点回去,我心都碎了似的大哭大闹,姥姥便把她全年积攒的好东西全拿出来送我,连连哄我有空了再来看姥姥,她会攒一大堆好东西。我拽着姥姥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表姐拽着我也哭哭啼啼……
回家后,妈妈又开始无休止的忙碌,爸爸看那些贫病交加的庄里人。爸爸是医生,虽然他们并没有请爸爸看病,但爸爸想去尽作为医生的责任和力所能及的帮助。我曾经和爸爸看过庄里一个长期患糖尿病的男人,家徒四壁,骨瘦如柴,有气无力,过年只是啃黑面馒头,吃煮洋芋,妈妈给他特意多装了一份礼品,还装了一布袋白面花卷和一大片猪肉,那一家人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和我差不多大的俩孩子破衣烂衫,手脸冻得通红,瘦得可怜。他俩吸着鼻涕、狼吞虎咽地吃我们送的花卷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出门后,父亲说:“这家人真可怜,你叔得的是富贵病。”我不明白啥是“富贵病”,爸爸说:“这要花大钱的病穷人得了根本没法治啊。”是啊,人,可以穷点,但只要不患病,也算是一种富贵吧。
家里也肯定来亲戚,印象挺深的是有个远舅拿来了一包点心,咬开酥脆的皮,馅儿是麦麸、红糖、油炸的红绿丝、花生、葵花子,比当时认为最好吃的水果糖还香几倍,简直香破头。可惜他只拿来了八个,我家七口人,弟弟一个,其余每人半个,剩下的给了爷爷奶奶家。当我们咂巴着嘴还想吃时,妈妈只说了一句:“好东西要分给大家吃,看书去,长大了自己挣!”
姑姑姨姨也来我家,妈妈总把最好吃的留给她们。她们自然带着好吃的,还带来表兄弟表姐妹,这些小朋友一来,家里可就热闹啦,而且大人并不阻止我们疯玩,这全是过年给我们的机会。每当姑姑或姨姨抚摸着我们姐弟的头说:“这娃娃又长大了,越长越可爱了,新的一年,可要好好念书哇!”我感觉她们的手是那样温暖、亲切,我越长越大了,明年的日子应该越来越好吧!
临走,妈妈总要给她们装些吃的用的,粉条、花椒、自酿的浆醋、豆蔬种子等。
走亲戚,悠悠的味,淡淡的香。姥姥走了三十多年了,亲戚们都走在新一年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