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宥廷
故乡唐家湾的水窖,盛着一汪被屋檐裁成菱形的天空。十岁那年的课本里,“白银”二字忽然坠入这口水窖中,激起的涟漪漫过青苔斑驳的窖壁。爷爷的银元在掌心泛着幽光,我总以为那座城里的月光都是白银淬炼的,连风过林梢都是银元相击的清响。
十二岁在兰州初见城市的棱角,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却寻不见白银的踪影。地理老师用粉笔勾勒出西北矿脉的走向,我才惊觉白银原是青铜淬炼的倒影——明洪武年间的白银厂早已在岁月里锈蚀,积销金城的传说化作铜矿深处幽蓝的火焰。它破译了人性永恒的困局:越是匮乏的,越要借名讳豢养念想。
二十岁的颠簸长途是命运埋下的伏笔。六小时车程碾过支离破碎的省道,如同穿越时光肌肤去叩问心中幻象。当晨雾中的城郭褪去镀色,裸露的砖红色楼群竟比想象中更显拙朴。公交站台剥落的漆皮下渗出赭色铁锈,像新生的铜绿,沧桑里潜藏着年轻的生机。
我在这座城市走失过三次。第一次在盘旋路,晨光给骑电动车的人群镀上毛边,馕饼香气裹着晨雾漫过街衢;第二次在文化宫巷弄,裁缝店的老妪用银剪刀裁开暮色,布匹流淌成河;第三次在人工湖畔,晚风掀起白衣少年衣带飘飘,他发梢的汗香漫过二十年的执念。原来历史的传说并不欺人,只是需要足够的光阴来显影真实。
落榜那夜我在西山顶俯瞰全城。暮色中的楼群渐次亮起灯火,那些白日里粗粝的棱角忽然变得温柔。山风送来矿场遥远的轰鸣,恍惚是古人在敲打铜器,将千年的月光锻造成永恒的光泽。准考证在指间蜷曲成船,载着少年的心事漂向银河——失败原是最慈悲的刻刀,在命运的器具上凿出透光的孔隙。
有时深夜伏案,总觉得那些斑驳的时光在悄悄生长,渐渐漫过唐家湾的水窖台,漫过盘旋路的车流,将二十年光阴熔铸成银色的永恒。水中倒影重重,我仿佛看见银元在爷爷掌心流转,看见考场钢笔划破试卷的裂痕,看见白衣少年掠过街角的刹那——所有求而不得的,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归来,如同这座叫铜的城深处永不熄灭的蓝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