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承栋
我总认为,春天是伴随着黄河水流清澈开始的,特别是白银的春天。
东风拂过西北大地的褶皱时,满怀温情的黄河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任由春天的指尖拨动它亿万年的琴弦,早早地谱写动人的曲谣。
春水的征兆总是从乌金峡开始。当浑浊的泥浆渐渐沉淀,像是把贺兰山的云、腾格里的沙都滤净了,只留下天空揉碎的倒影,黄河便袒露出西北高原特有的纯净,仿佛满河翡翠陡然复活,白银的春天就这样从碧绿的涟漪漾开了。
站立于黄河北岸的云客小镇观景台,顺着乌金峡放眼望去,午间阳光直射河面时,整条河道似乎化作流动的琉璃,河水在峡谷和山川盘旋,形成一个长长的“S”弯道,近岸处是带着春风清香的浅碧,河道中央沉淀着深海般的钴蓝,而阳光直射的波峰上,又跳跃着祖母绿宝石的璀璨光芒。这般层次分明的蓝绿色调,竟比江南春水更多三分清冽,七分壮阔。
不知谁家少年在峡口发出稚嫩的呼喊,也不知谁家大汉在河边回应,一唱一和中,不成曲调的声音,掠过打着漩涡的水面,惊起几只叫不出名称的水鸭,划开水面,扑棱棱飞向黛色山峦。翅尖点破的涟漪里,水面忽而飞出丝丝翠绿,宛如敦煌壁画里飞天渐变渐淡的飘带。又仿佛让人看见明代杨慎《滇海曲》中“泓澄潭水一湾平,云影天光两湛明”的高原平湖穿越时空在此复活。那飞鸣的声音,竟与浪花亲吻石岸的轻响,巧妙地融合了先前的呼喊,谱成天地间的一段和弦妙音。
沿着水川湿地信步而行,只见黄河如同一条蜿蜒的玉带,泛着孔雀翎羽般幽微的蓝绿色。河面折射的粼粼波光,将岸柳即将新抽的嫩枝映得翠绿透亮。此时,芦苇荡虽还带着去岁的苍黄,新抽的嫩芽却悄悄地在根茎处洇出绿痕,传递着春天的信息。
这条被两岸黄土高原守护了千万年的长河,这时竟泛着江南水乡的灵秀,蓝中沁绿、绿里含碧的波光,在春风里轻轻摇荡。蹲身掬一捧清澈的河水,指缝间漏下带着青瓷光泽的透明,恍若天上瑶池倾泻的玉液,纯净,神圣,与夏秋季裹挟着黄土的浊流截然不同。
这清凌凌的水流,既冲淡了西北的粗犷,又未失黄河的浩荡,恰似生活在黄土高原上的勤劳朴实的人们,在苍茫黄土中捧出最温柔的碧玉,让每个途经此处的灵魂,都成了春天虔诚的信徒。
夕阳晚照,暮色渐起。河面像被揉开的天青色颜料,在微微泛起银鳞似的细浪推动下,慢慢晕染进两岸黄赭色的山峡中。不远处农家炊烟袅袅升起,对岸牧羊人跟随着羊群从河滩走过,踏碎天空移动的云絮,一同倒映在幽蓝的水光里,扮成点点的星辰,将游移的疏影浸染成丹青长卷里的田园归途。
繁星满天,夜色朦胧,黄河褪去了白日的明艳,铺展成缓缓流动的墨蓝锦缎,在两岸灯火温柔地包裹中,伴随晚风送来田园泥土与农家饭肴的清香,混合着河水特有的冰凉水汽,不禁让人对比起江南的春水。
白居易《忆江南》写“春来江水绿如蓝”,应该并非过分夸张。当江南的春潮裹挟着烟雨时,白银的春天却在黄河的清澈里,在柔情与豪放的拥抱中,在黄土地即将苏醒的前夕,将“绿如蓝”的奇迹写入西北的大地。当沉淀了五千年文明血脉的黄河重焕青春,水绿如蓝,恰似写给黄土高原的情书,饱蘸着生生不息的憧憬,远比雪山融泉更纯粹,也比江南烟雨更空灵。
其实,三月的黄河水褪去了往昔的浑浊,倒映着祁连余脉的雪痕,不仅仅是乌金峡的河水清澈如蓝。晨光为水川大峡披上金纱,将千年岩壁染作流动的胭脂,清透的河水裹挟着雪山清气奔涌而下,就在峭壁倒影间化成翡翠珠链;索桥古渡的老柳枝头,在黛色山影间摇晃,再坠入河水里,漫成毛茸茸的新苔,正蘸着春水书写情诗;车木峡两岸的峭壁如斧劈刀削,赭红色的岩层褶皱里藏着亿万年光阴,暖阳拂过时,竟在青瓷般的河水召唤下,冷峻中透出几分胭脂色的羞涩。暮色里,那经年风蚀的断壁残垣里藏着千年烽燧,黄河在百米悬崖下奔涌,漩涡腾起处万千银鳞跃动,将青铜箭镞与戍卒骨笛悉数淘洗成液态的波光,让金戈铁马成了水纹里游弋的历史。
春日的黄河,清澈成一湾碧绿的美玉。泥沙沉淀成河床深处的絮语,游客的呼号唤醒激情,云霞的倒影揉成绸缎,河道中每道荡漾的波纹,都诉说着温柔,将群山的倒影,大地的私语,把悠悠的历史,漫漫的未来,连同黄土塬上未说尽的故事,都酿成了最醇厚的春醪,醉人心田,入梦星河。
杏花还没有开,桃花也没有开,但因为清澈的黄河水,既满带江南水韵的婉约,又饱含塞北风骨的苍劲,让季节早已开始轮回,谱写春天的曲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