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恒

开春了，景泰川的风也开始了新一轮循环。

母亲说我是五姨接生的。五姨说那天大风，等她踉踉跄跄赶过来，我已哇哇大哭，我是风婆婆接生的。

爷爷蹲在上房的炕头抽着旱烟，嘀咕着，这个娃注定是吃风咽沙的命。

从山沟沟搬迁到灌区，没有了山头和沟壑的阻隔，六岁的我才真正领教了“西风硬，东风潮，北风带着冰碴子跑”，景泰川的风教会了我什么是四季不同。

我一直好奇爷爷的耳朵能听出后半夜风的脚步声。他不止一次半夜喊醒全家收麦捆，后半夜果然就会来大风。早上出门，打麦场一定一片狼藉，百米外的水渠里都会躺着披头散发的麦捆。

景泰川的风是有规律的，上午南风下午北风。家在北，学校在南，早上顶着风去，晚上对着风回，时常背着身倒退，也就常常跌进路边的林地，嘴咧得比嘶号的狂风还难看。张老师家也在北面，十几里地，于是天天沮丧着脸说这风专门跟他作对。

学会做风车后倒也有了风的快乐。来回举着，旋转成欢快的“嗖嗖”声，比学校音乐课的破脚踏琴好听多了。

“躲风不挡风”是景泰人的智慧。门窗窄小，斜对风向，“直对着，风就住进家里了；斜着些，它探探头就走了。”正如他们待客，酒要斟满，话不说尽。而老把式们蹲在地头判断风向决定播种深浅，更是把与风的博弈玩到极致。

再听听掺着风的风言风语：姑娘“水灵得能掐住风”，懒汉是“连风都抓不住的货”，“风教人低头，沙教人闭口”“风刮十年穷，树活百年富”“黄风专打出头鸟，沙枣越砍越抽条”“看风使舵老把式，顺风扯旗愣头青”，和戈壁滩上的芨芨草一样硬直而又直戳心窝。

知青哥哥初到村里，灌了满嘴沙尘，摇摇晃晃站不稳，满脸委屈和无奈。爷爷站在地头，灰白的山羊胡和破棉袄下摆一起飞舞，像极了一棵遒劲皲裂的沙枣树：“小伙子，要站稳当哟！这儿的风啊，专治城里人的娇气，可不能给咱队里丢面儿。”

是，我们地处腾格里沙漠南缘，是沙尘暴高频区，“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

是，我们这里风大，曾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戈壁。

当沙尘暴的余威仍在戈壁上空盘旋，景泰人已扛起铁锹向荒漠宣战。三北防护林的松苗、草方格沙障的棋盘在腾格里南缘画出片片绿色，“滴灌固沙法”在沙地上绣出无限生机。“树长一寸，沙退一尺”，蠢动的流沙被红柳和沙棘的根系囚禁。风还在刮，但已带不走根的绿意。从生存到诗意，景泰川华丽转身。

景泰川的风是有记忆的。博物馆的青铜风铃，仍在讲述“疾风知劲草”。玻璃柜里发黄的《卫所志》，永远记载“成化年间某日‘黑风拔木，昼晦如夜’”。明代烽燧墙缝里抠出的半截风干的骆驼刺，是丝路商旅的干粮残渣。废弃地坑里坍塌的灶台边挖出的铁皮饼干盒，码放着来自“甘肃省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指挥部”的十二封家书，“秀兰吾妻，今日又刮大黄风……”是每一次开头，“等革命成功”是结尾的表白。半个世纪后，情感的风声仍清晰可闻。

如今，景泰川的风已变成大自然的雄浑乐章，是讲述岁月沧桑的使者。

无人机掠过防护林上空，人工培育的梭梭林根扎稳了，风越大长得越欢实，正如喝风长大的景泰川娃娃。烽火台脚下，古长城墙边，风车矩阵挽住风的倔强，旋转成清洁能源走廊。农业园、沙地枸杞、黄河石林民宿……你尽情追着风来，观光、采摘，夜听风吟如埙，晨观星落沙海。

春天，你带着一丝料峭，用温柔而又充满力量的手，满含希望轻轻揭开土地沉睡的面纱。掠过枯黄的草地，草尖便透出嫩绿。穿梭田间地头，种子便努力探出脑袋。抚摸农家门窗，“吱呀”一声，蹦出一群孩子，五彩斑斓的风筝在风中飘起。

夏日，你带着沙漠深处炽热的风情，白天拿燥热孕育瓜果的香甜，傍晚用温柔轻轻抚去人们劳作一天的疲惫。

秋天，你穿过沉甸甸的谷穗，摇摆红彤彤的苹果，染红山坡的枫叶，拽落期待新生的树叶。你把丰收的喜悦和感叹的忧伤一起绘进景泰川色彩斑斓的画卷。

冬日，你从西伯利亚奔袭而来，把景泰人坚定、执着的身影冷在呼啸中，冻在刺骨里，把对生活的执着与热爱揣进他们怀里。

站在寿鹿山顶，俯瞰川道沟壑，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衣襟鼓荡。戍卒的铜铃、商旅的驼铃、皮影戏的铜钹、风电机的嗡鸣……一起涌来。这是风的回声，在回味历史，在笑谈明天。

风骨永存的景泰川，不再是漫天黄帐，而是杏花雨携着瓜果香，是天然的水墨画廊。景泰川的风，见证了这片土地的兴衰变迁，见证了这里人们的顽强奋斗。你呼啸、歌唱、诉说，把属于景泰川的传奇带向远方。风口晒的麦子，经饿。风里长大的景泰川，越走越健硕。

出生、成长、工作、生活在这场风里的我，这辈子是走不出去了，也不再愿意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