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恒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

母亲极少在工作时间联系我，除非——

“你看看谁来了？”母亲的声音兴奋得有点颤抖。

我看到了大表哥。马上回家。

门口的槐树洒下斑驳的影子，晃动着，像母亲的心情。树荫下停着五表弟的灰色轿车。

堂屋里传来欢快的话语声。大哥、大嫂、五弟围着母亲坐在茶几前，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

阳光漫过窗棂，也似在默默享受这种感觉。

大哥从新疆油田退休，已经七十二岁，身体依然笔直。军旅生涯的淬炼，戈壁风沙的雕琢，让这个远离家乡数千公里的汉子骨血里早已刻下胡杨般的坚韧。

大姨和大姨夫的家教是温和低调严谨的典型。大姨家的孩子都稳重、睿智，交往时让人很舒服。从他们身上，你能深刻体会到家风对一个家庭深入骨髓的浸润和影响。

大哥是母亲带大的。

大姨嫁在本村，亲戚间走得非常近，互相帮衬过日子是常态，于是十岁的母亲被姥爷指派过去带大哥。这也是母亲和大哥谈论最多的话题。

“你小时候特别爱哭。”母亲笑道。

“把六姨累坏了。可我咋就那么爱哭？”大哥真诚地问道。

“还是身体不舒服。那时候太困难，没钱看病。现在的小孩子一个个活蹦乱跳的，那是身体健康，没有毛病啊。”

大嫂想起一件事，听亲友说大哥是早产儿。

大哥遂好奇地问母亲：“我小时候那么爱哭，是不是因为早产？”

母亲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早产一事。于是他们三人开始从记忆的每一个细节里求证，以至于像一场严肃正式的辩论。

直到第二天，母亲告诉我，大哥身后还有一个女孩，早产，夭折了。是他们记错了。

母亲对于远远近近的亲戚关系和几乎所有亲戚的出生时间，都记得异常清楚，就这一点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母亲亲生的。因为我一听到稍微复杂的亲戚关系头马上就大了，根本理不清头绪。

大哥盯着母亲的头发：“真好，比我的黑。我的已经全白了。”

母亲也亲昵地抚摸大哥的短发:“哎，老了。你都七十二了。”

八十二岁的母亲和七十二岁的大哥都笑了。他们满脸沟壑的脸上都写满对岁月的无奈。

新疆的风沙吹白了大哥的两鬓，门前老槐树的枝桠弯成了母亲被岁月压弯的脊梁。

听到孩子们都在油田工作，母亲枯枝般的双手轻轻摩挲着大哥的手，脸上爬满欣慰，浑浊的眼里泛起异样清亮的精气神，仿佛又变回那个哄带爱哭大哥的十岁小姑娘的样子。

“老张家没有一个孬种。”

大姨夫凭借踏实能干和为人实诚，做了多年队长。大姨夫任生产队长时有“三不原则”：不拿队里半根草，不占乡亲半分利，不让儿女占便宜。现在几个儿女都是事业有成，家庭幸福。

母亲看大哥的眼神，深情而不舍。母亲走到今天，是用自己的眼泪浸泡过来的。在子女的血泪史里，坎坎坷坷，几死几生，六个儿女只存活了我和小妹。

“都不容易啊！”母亲感叹。

大嫂做完手术不久，大哥要接送孙子，给孩子们做饭，着急赶回去。

“多待几天再走。实在不行也得吃顿饭啊。”母亲一边推搡大嫂递过来的现金，一边反复挽留。

大哥解释说来前刚吃过。回来后有点水土不服，肠胃不舒服，不敢多吃。

大哥说得很真诚。我知道大哥不愿劳烦母亲。

大哥和大嫂拉着母亲的手，踏着斑驳的树影走出院门。

这个被克拉玛依的风沙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西北汉子，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童，拥着母亲的肩头红了眼眶：“六姨，我还会回来看您的。下次一定留下来吃饭。”

母亲也泪水盈眶：“哎，我都八十二了……”

五个人瞬间难以自持，恍惚间都成了那个总爱哭的少年。

“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安顿好孩子们的事情。”大哥允诺。

夕阳将两个依依不舍的白发身影投射在斑驳的院墙上，恍如七十年前扎羊角辫的母亲背着爱哭爱闹的大哥的剪影。

大哥挤出笑容，挥手告别。母亲颤抖着举起右手，左手却在擦拭眼眶。

看着母亲和大哥，我心里五味杂陈，几次转身擦拭不由自主的泪水。

鲁迅说，我家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我家大门前有两个依依惜别的身影，一位是老人，另一位也是老人。他们在夕阳下为下一次相聚做出承诺。

老槐树筛下的光斑在母亲身上摇晃。七十二岁的大哥，带着新疆戈壁的风沙，把一段踉踉跄跄的记忆，打翻在这个五月的黄昏，也在母亲心里种下一个春天，把两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最真诚的承诺，留在风里。

轿车启动刹那，母亲突然扒着车窗叮嘱：“一定再来……”

轿车再次鸣笛，缓缓消失在大路尽头。

母亲依旧伫立在老槐树下翘首远望，久久不肯离去。

夕阳把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是岁月刻下的一道深深辙印，记录着她与大哥之间跨越七十年的记忆。槐树上的麻雀，也似乎怕惊扰了母亲的凝望，一声不吭，静得让人心疼。

接下来几天，母亲沉浸在与大哥相聚的回忆里。她常常坐在老槐树下，眼神有些迷离，时而微笑，时而轻叹。

有一次，我坐在母亲身旁，她突然开口：“你大哥小时候懂事得很。我带他那会儿，虽然日子苦点，但心里头是甜的。”说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老槐树的树干，仿佛那粗糙的树皮就是大哥饱经沧桑的脸庞。

村里的老人们听说了大哥从新疆来看母亲的事，纷纷过来和母亲聊天。一位老人说：“你们这亲戚情分，真是让人羡慕啊，这么多年了，还这么亲。”母亲笑着点头，脸上皱纹舒展。

我知道，大哥这个暖暖的承诺，就像一颗种子，会在母亲心里生根发芽，让她的晚年充满了温暖和希望。

我仿佛看到在夕阳的余晖里，大哥和母亲围坐在老槐树的枝桠下，脸上洋溢着欢快和激动。而那暮色里的承诺，也和灶台上的糁饭一样，硬气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