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尚飞
还是童年在河西走廊的炽日寒风里，我便对所谓的“西湖十景”如数家珍。其中的每一个，都借助贫瘠的想象被赋予无穷的色彩。“花港观鱼”，“花”“港”“鱼”对于我都是再也陌生不过的东西，我可以伫立于那个婉丽的小桥之上，看着从来不曾见过的锦鲤在花影之中游弋嬉戏；“双峰插云”，我不曾亲近过的秀丽山峰，被各种绿植覆盖的，就那么巍然挺立，将顶部伸入飘渺的云雾。那时，当然没有名胜是与艺术、审美、哲学等有机结合的概念，只是觉得那样就很美，美得遥不可及，美得如在仙境。
后来有幸，能够数次领略西湖美景，而名闻遐迩的“十景”也曾能够一一观赏。但令人怅然若失的却是，它与你最深的渴慕，总会存在让你束手无策的距离。
“苏堤春晓”，最为适宜的观赏时节，自然应该是春天，那时百花盛开，波光潋滟，你自可悠然信步前行，然后心里回想关于东坡在杭的浪漫旧事。可到达那里偏偏是盛夏，属于周邦彦词中所说的“燎沉香，消溽暑”的日子，于是失落。“平湖秋月”，顾名思义，最佳游赏时日，当然是秋夜。甚至为此，在那么一个秋天的晚上专门雇了一条小船，在湖中浪了一圈。可那天适值阴天，乌云满天，风寒沁骨，哪有月影沉璧的景色？“曲院风荷”呢？倒是看到了满池荷花，可惜一丝微风不见；“南屏晚钟”呢？纵然那首歌就在当时响起，但却是钟声杳无；“柳浪闻莺”呢？柳枝如浪，那真是事实，各种噪音却完全地掩盖了莺啼。于是，当听到陪伴在身边的人感叹说“江南之人，善于概括，竟然给风景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时，真有一种五味杂陈之感。
那种游历与去许多地方的游历带给你的感觉一样，它会直接让你想起韩愈《山石》中的诗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然后总结出一种人生哲学：你所期盼的，渴念的，希冀的，造物在适当的时候，还是会满足你的，但绝对是另外一种出乎你意料的方式。那时的你，是哭呢，还是笑呢？或者就是哭笑不得呢？
许许多多期待中的风景，你注定会错过。错过的原因大概有这么一些：你到的季节不合适，枫叶红于秋，你夏天去，只是一片青翠；你到的时间不合适，塔影于夕照中最为沉静，你中午去，只能看个寂寞；你到的天气不合适，你期愿的是烟雨蒙蒙，那天却是炎阳高照，你期愿的是月明星稀，那天却是天寒水瘦；你到的地点不合适，那树小径旁边的寒梅，疏影横斜于白雪之中，你却只能于山下远望而不能亲近，那个石台可以观看日出东方的壮观景象，你却只能立于竹林而被遮隔；你到的氛围不合适，你希望聆听流水潺潺，鸟鸣关关，却是摩肩接踵，人声喧嚣，你希望欣赏古居幽清，石板落雨，却是美食飘香，歌曲穿云……自然，还有你那天的心境，陪伴在你身边的那个人，突然发生的出乎意料的事件，等等。似乎出行，是再也脆弱不过的一件事情，或大或小的意外，总会带给你强烈的遗憾。那些完整的具备了你想象中的所有元素的风景，只能停留在一些耳熟能详的诗词之中，而注定与生活于此一时代的你无缘。
可就在如此的失落与怅惘之中，却偏偏会出现一些你绝对没有预期的获得。比如，还是在青海，没有看到期望中的雪山投影于湖水的景色，却于乱石堆积的山坡上看到一头牦牛，在同伴埋首专注地吃草的时候，独独它，仿佛厌倦了这种无休无止的动作，低着头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沿着山坡走向高处，走向远方，在那一刻，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寒冽的风、枯黄的草，都成为它游离于常态存在的背景，让你马上联想到你透过著述看到的那个哲人。比如，在新疆，沿着天山脚下的公路前行，没有看到一匹马、一只羊，没有看到那些筚路蓝缕的身影，却看到一列火车自远而近地驰来，车厢上面写的地名，分明就是童年看到的，倒似它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终于到了终点。再比如，还是在贺兰山观看岩画，当地人说，倘若遇到岩羊，那就是无上运气。——看来这是机缘决定的，于是不加考虑，甚至直接抛诸一边，想都不想。可走着走着，真的看到了一只站立于高处崖石上的岩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我们这些偶然闯入它的领域的客人，当时真的惊喜不已。像这样的事情就太多了，似乎你的出行，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发现，倘若你用心去观看，用心去寻找，一些流动着动人、感人元素的场景、人物、故事、景观，都会给予你正在失望之后的得到，正在遗憾之后的补偿。
在或急促或缓慢的行进中，我们渐渐明白，对于有些风景，你到得有些早了；对于有些风景，你到得有些晚了；对于更多的风景，则毫无疑问就是一边失意，一边获得，一边错过，一边掇拾。你不能决定你自己的到来，便也就注定了你只能着眼当下。
后来我们不但真正懂得，并且学会了感悟后的接纳，行走中的观赏，遗弃后的领略，丢失中的捡拾。毫无疑问，它们是融为一体、彼此相契的。你不能接受那个，便也会失去这个。而弥足珍贵的，则是不但就那么睁大眼睛欣赏，而且还会赋予它一缕思情：既用诗句，用照片，用绘画，也用想象，用希冀，用回望。
还是韩愈，在那个游览至寺院的晚上，他在失望之余，却又生出满足。“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既然那里唯有疏食粗粝，那就坦然地接受，不是也能填饱肚子吗？倘若换个角度来看，它与美味佳肴相比，也有着不同的味道，关键也是人生的一种难得的经历，难得的体验。——生命，不就是用来经历与体验的吗？
于是，一个修炼者的总结不由自主地浮现心头：“你接纳什么，什么就消失；你反对什么，什么就存在。如果你不明白你的敌人是你自己，你会把所有时间、精力用在改变別人，最后一无所得。”
凡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