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梅
“你上来,来了两个男生,说是找你的。”
母亲把我从厨窑里吼出来。
母亲手里提着打豆子的木连枷,从崖头墙上探出半个身子,冲站在崖下嘴里塞满食物的我,“咆哮”了一声。
母亲要将手里的连枷把攥出水了。
深秋冰冷的风,涌进母亲的吼声,顺着几丈高的崖面砸下来。大门洞前那棵只剩几片叶子的核桃树,颤巍巍地趔了一下身子。
来的是谁?为什么来找我?我慌乱极了。
奶奶盘腿坐在炕上,靠着被垛丢盹。我放下饭碗,冲出门的时候,她坐直了身子,将满头银霜的脑袋从窗口探出来,望着站在院里手足无措的我,嘟囔着:“老的小的都一个样式,走路不会慢些。”
喘两口气就能上到窑顶的大场了。那天,我走得很慢,麦花奶奶的铃声也很慢。
路上,我碰见了担着两大笼兜柴、脚步有些趔趄的拴根他爹。他嘴里斜咬着长烟锅,我走过他身边时,他眯缝着眼睛,朝天空吐了一口烟,满脸堆笑地跟我说:“女子,你妈喊你着呢。”
他极力表现出来的笑容,像风吹裂的茄子。
我知道,他回家不到一锅烟的功夫,他的老婆,会拖着因为跳崖寻死而落下残疾的两条腿,把这条“消息”传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聋了多半辈子的仓保叔,也会听得津津有味。
田野里光秃秃的,各种秋粮作物都挤进了大场。牲口们都很忙,忙着拉碌碡碾场。被狼咬走了半张脸的喜锁爷,在官路对面的大场里吆牛碾糜子。他喊停了他家的大黄牛,暴睁着一只独眼,使劲朝我们这边张望。
他对我家正在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
我家大场里摊了一场面的黄豆,母亲把扫帚、木耙、木锨和糜子捆捆放在场边,阻止黄澄澄滚圆溜光的豆子跑进麦地,跑到改玲婶家的场里。
三年前,我家槽头的大犍牛,瞅准大人上地干活的机会,挣断了缰绳,一路狂奔去找隔壁改玲婶家的花母牛,顺口偷吃了她家的麦苗,把她圈在亮圈里的花母牛拐到了四嘴山的沟里。两家人放下手里的活计,找了一天,大半夜才把它们寻回家。第二天天还没亮,改玲婶就找上门来,母亲又赔笑脸又说好话,恨不能把我家那头大犍牛骂死,又给改玲婶装了半袋麦子,改玲婶还是油盐不进。
“人管不了牲口偷情的事么。”母亲的声音贴着地皮,软得快要沉底。
最后,在社长有学的调解下,母亲给了人家10元钱、30斤麦子,这事才算撂下了。从此后,母亲和改玲婶不再说话,两家的猫狗,也就此绝交。
看我上到场里,母亲警惕地扭头看了一眼改玲婶家的大场。她家和我家场连畔,地贴着埂。母亲身旁站着的两个男生,正是我的两个同桌郭星亮和黄凯。
我大义凛然地快步走到母亲身边,逼视着他们,厉声质问他们为啥要来我家。
我将“我毫不知情”这条重要信息,精准传递给了母亲。
母亲剜了我一眼,回头满脸堆笑地看着他俩。
郭星亮急慌慌地说:“黄凯他爸调了,明天要走呢,我们几个计划明早上送一下黄凯,今晚咱们几个说说话呢,结果下午一放学你就走了,我俩来是给你打个招呼的。”
学校到我家,单程18公里,要翻过土桥沟,经过两个乡镇,骑自行车最快得40分钟才能到家,步行的话,最少在一个多小时。我到家一碗洋芋菜疙瘩都没吃完,他们就来了,意味着,我刚一离开教室,他们就出发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家的?
黄凯他爸是校长,郭星亮是我们高一甲班的英语课代表,同桌不到3个月,这两人就好成了“米和油”的关系。同学们私下议论,郭星亮是看准了黄凯是校长公子,才跟他好的。跟啥人学啥样,郭星亮不跟上学坏才怪呢。
黄凯不坏。他除了上课爱睡觉外,平时很安静。当时,男女生之间私下的交流,基本属于雷区。他放学后干了什么,谁知道呢?
黄凯用香水,大家都知道。他从我身后挤进座位的时候,我常以手掩鼻,做厌弃状。他用的香水的味道,不属于地里的五谷,也不属于村学校园里的花圃,它来自我认知的环境之外。
多年以后,我走在兰州的老街上,穿过满街盛放的丁香花,眼角眉梢都落上了花香,像春天的初雨,滚过草尖。
才知道他曾经用过的香水,就是丁香花的味道。
一个男生“涂脂抹粉”,是危险的。语文老师告诫我,离黄凯远点,那是个花花公子。老师这样说他的学生,我很吃惊。
我是语文课代表,他不交作业,语文老师就罚站我。无奈之下,我写了一张纸条,夹在了他的语文课本里。大意是,同学,你很聪明,应该发奋读书,不要辜负美好时光之类的话。
课间,他和郭星亮拿着那张纸条,满教室问是谁写的。那天,他俩翻遍了所有同学的桌子。
我在他俩锲而不舍地翻腾中,感觉时间停滞了,我被假想的各种后果轮番践踏。好在他俩最后突然就安静了。
当晚的自习结束,他临走时低声说了一声,“谢谢哦,杨家女子。”
他一定是通过字迹比对,从我的作业本上发现了端倪。
以前,教我们物理课的张老师,曾不止一次地在课堂上,将他的眼镜拉到鼻尖上,沉下头,用鹰隼一般的眼睛巡视着教室,突然大喝一声,杨家女子,将你旁边外公子哥叫醒撒。我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手足无措地用胳膊肘捣一下他。
“纸条”事件后,他开始交作业了,上课也很少睡觉,张老师再没有阴阳怪气地在课堂上吆喝我。
从此,我们相安无事,认真做了三个月的同桌。
今天,他俩找到了我家,我没让他俩进我的家门。母亲的眼睛告诉我,不要让她在庄里人面前丢人。我是当时村子里第一个走进高中课堂的人,母亲被婶婶们嘲笑过多少回,我都知道。
我家住的窑洞,我家土炕上铺毡没铺床单,我家的大门跟前拴着牲口,母亲的眼里装满被雪水浸泡过的小心……
我扭头就跑。母亲热情招呼他俩吃了饭再回去。改玲婶从麦草垛后面闪出来,欢快地哼着小曲。
他俩没能进我家门就摸黑走了。奶奶摸着我的头,叮嘱我赶紧把碗里放凉的洋芋菜疙瘩吃完。
那天黄昏,我想好好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