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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先生
时间:2024-10-30 11:04:19 来源:白银市融媒体中心 阅读量:7115 作者:

王重扬


每次回乡,一下车,父亲便快步朝着大沟和河滩上走去。我断定,他必然是要去巡视自己的领地,如外出的将军般,回营先来点兵。

树很多,密度不均地散落在各处。多少年来,父亲除了教书、种田,剩下的心思,便都留在那些名目繁多的树上。

最早的是核桃树,在大沟的地里,已经生长了四十来年,长得大如擎天的伞盖,几十棵便是一大片,覆盖了山脚下的土地。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父亲二十四五的样子,还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一回,他看到一份报纸,说国家要大力发展林果业,既能保护环境,还能产生经济效益,他就动起了心思,想申请一些果树苗,栽在地里。

那时候,树苗是个稀罕物,他跟村里、乡里面打问了,只能去县里面申请,才有希望。于是,他便连夜写好了申请书,整整齐齐地誊写了一遍,折好后放在笔记本里。终于,有一次他趁去县里面开会的机会,拿上笔记本,充满期待地去县城,开完会便四处打问苗木的管理部门,好不容易才把申请书交上去。

当时的通信极不方便,除了亲自去问,只能写信询问。父亲苦等了一段时间,没有任何音讯,便又写了信,到镇上寄了出去,一年到头,仍旧没有任何讯息。村里人便笑话父亲太傻,你一封信就能给你送树苗?

第二年开春,就在父亲要忙着开学的事情的时候,乡里面捎来了口信,县林业局拉来了半车树苗,里面有父亲申请的一些。父亲差点高兴地蹦了起来,赶紧带着二叔、三叔,兄弟几个拉起架子车,就往乡里面赶,十里山路,他们整整花了大半天才拉回来。

回来后,看着三个人全身的汗泥,父亲却被祖父祖母一通教训,他们认为父亲不务正业,竟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地,哪有地方栽这些破树苗?栽下能顶饭吃?

的确,我们那里属于山区,土地面积不多,人们想尽办法挖荒地种粮食,十里八村,父亲怕是第一个想栽树的人。

父亲生性很倔强,说自己好不容易跟县里面申请了树苗,怎么着也得栽下来。于是,他就带着二叔三叔,来到大沟里土质不好的地里,那是队里分给他的一点地,最多一亩半的样子,每年也收不了多少庄稼。兄弟几人风里来雨里去,费劲苦心地把核桃树苗栽了,剩下的一些苗子,便种在了地块上面的荒坡上,那里因地势太陡,常年生长着浓密的荒草,没办法种地。

栽树不易。在干硬的坡地上,他们咬着牙坚持了十多天,终于把这些希望植了起来。几场春雨,树苗们完成扎根,竟然都抽出新叶子,生机盎然地生长了起来。核桃树的间隙里,父亲便种点洋芋、小麦,尽量不让土地浪费。

两三年时间,这些核桃树便长了起来,渐渐地开始结果,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也让他更加信心十足。栽树的想法更加强烈。于是,他每年都申请一些苗木,拉回来后,分发给想栽的村人,一棵棵地安置在最适合的地方,河沿上的柳树和白杨树、地边沟畔的槐树,林边的花椒树和杏树,房前屋后的香椿树、梨树,一年年地在村里扎了根。

每年春天,父母亲都忙得昏天暗地,除了种庄稼,还要轮番照顾这些树们。那些年头,清风和流水应当见证了父亲在村子各处逡巡的身影,他扛着铁锨,大步地走着,每到一棵树下,便翻动树周边的土壤,修出一个圆形的土埂,便于积聚雨水,让树木获得更多的水分和营养。几百树木,他一个个无一遗漏地照顾着,有时还不无惋惜地说:“好好的树,被羊啃了皮。”随后,便和点泥,抹在被羊啃掉的伤口处,假以时日,就能愈合。接下来,他会在荒坡上挖一些干死掉的沙棘树,埋绑在小树的周围,让它们免受牛羊的啃食。

秋日,核桃成熟,风一吹,在核桃树哗哗的咏唱里,一些核桃果子便掉落下来,噼啪地砸在地上,果皮开裂,一颗颗鲜亮干净的核桃躺在地上。父亲笑了,带着我们开始打核桃,用竹竿轻轻拍打树干,核桃们便纷纷坠落,如冰雹般清脆,有时打在人的头顶,猝不及防。

有村人经过,父亲便挑一些好的核桃,让他们拿回去尝一尝。那时,村里民风还淳朴,家里有什么,都会分给邻里。

核桃树下也栽植过一些花椒。立秋前后,花椒果们挂满枝头,红艳艳,如云霞般,摘完后晒干,是做菜炖肉的好调料。杏子成熟后,父亲带我们摘了来,将杏子的果肉晒干,装进袋子里,等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喂进嘴里,酸甜可口,口中顿时满是津液,让人记忆深刻。

当然,树们带给父亲的,不尽是欢欣。一年,他从学校回来,照例去山里看看,到了沟边,发现沟边的好几棵槐树不见了,只留下几个碗口大的树桩,如疤痕般钻进了他心里。父亲便生气了,左左右右地看着,一遍遍叹着气,骂道:“谁这么不长眼,这几棵树还小,能保护沟边的土壤,砍了也只能当柴烧,实在是太可惜了。”

几乎从不跟村人邻里红过脸、吵过架的父亲,却因为别人砍了自己的树,动过几次肝火,每次都愤懑不已,持续几天。

生气是无济于事的,等心平气和后,他便在周围补栽了其他树,好让那里不空洞。见了吵过架的人,父亲不再计较,一如往常热情相待,倒让对方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几十年下来,他栽的树大多都长大了,小的有二三十厘米粗,大的直径都有五六十厘米了。在山坡上、沟畔、河边,早就成了村庄绿色和清凉里的一部分。

可父亲也老了。年近七十的他早已华发丛生,不复当年的青春年华。好在,他的树们却正值盛年,健壮而繁茂。俗话说得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总觉得,在几十年的树木和树人经历里,父亲早已经以人为树,也以树为人了。

我曾经一直认为,父亲那笨拙的教书育人方式,不甚高明,也并不讨人喜欢。但时过境迁,等他渐老,我渐长,依稀懂得了育人之要,在于树德;树德之要,在于立身;立身之要,在于力行。而,他和许多同时代乃至更早的先生们一般,都以力行立身为宗旨,用自己的一生,践行树德树人的要旨,几乎从未忘却。

父亲教书育人,讲求一切为善,丝毫不留私心,毫无保留地传道、授业、解惑。幼时,我常会翻看他之前的笔记本,多为他所带的学生们毕业时所赠,里面记录着他的教学和生活经历,也得以让我认识那个我所看不见的父亲。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接近四十年,父亲兜兜转转换了好几个学校,四处的学生们,送给他作为毕业留念的笔记本,足足有厚厚的二三十本。家里的镜框上,还有每一届学生跟老师们的合影,每个年代都有不同的风格,从黑白照,到彩色照,从淳朴的八十年代,到衣着鲜亮的十多年前。几十年前,那个年代的师生关系,着实让人羡慕,人们一个个淳朴干净,笑容里有真情实感,看起来舒服自然。虽然当时的经济条件差,人们只能粗茶淡饭,粗布陋衣,但精气神十足。

或许,父亲在栽植那些苗木时,每一棵都有自己的命名吧,众多树木,也如他的众多学生一般,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个性和脾气,有自己的特色,而父亲在栽培和浇水时,也常抚着树干,蹲下来喃喃低语,像是某种嘱咐和祝福,每个动作,都蕴藏着某种期许和期待。这是他和树们的秘密,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

每次回到故乡,迎接我们的,是那些生长各异,却始终生机勃勃的树。看到那些树木,我都不禁有些感慨,感慨年岁易逝,感慨人物常变,而这些树却扎根立定,成为抵抗时光侵蚀的某种独特力量,似乎每一株都闪耀着某种精神气象。

而看到树们,我便自然想到了父亲。父亲如山,巍然挺立在我们生命的厚土里。父亲如树,始终耸立于四季变换里,无时无刻不教化我们,宽慰我们。

父亲啊,我的树先生。


责任编辑:李凤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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